关于

黄河娃,北方儿

  高考一结束,张玉成拢着那本砖头厚的志愿书就开始翻,她当时估计也没什么具体想法,只一点,只要能离开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,去哪也行。虽说如此,她还是得寸进尺的幻想着,“最好能去南方,喝喝水吹吹风,瞧瞧人间烟火,长长一辈子的见识。”


  张玉成她妈自小学霸,虽后来上不起辍学回家了,但她妈一直睥睨天下的脾气倒没怎么变。一上高中,她妈就让她清华北大江浙苏的考,后来高三实在快顶不住了,这才勉为其难的放低要求:“也罢,妈不为难你了,你随便一个211就行……”


  张玉成还没听完,脸已经黑成一团,幸好原本也没对她妈报什么期望。


  人这辈子最了解的就是自己——早晚都是。


  张玉成早在十几年的求学经历中,悟出了自己不是什么学霸苗子,无论中考还是高考她怎么使劲,成绩永远都是平平。


  时间太长了,她也就佛了——爱咋咋吧。


  不过那毕竟都是高考前,但现在高考完了虽还没出分,但结果也差不多定了。


  这时你就不得不佩服她妈的厉害——面对着她高三一次次归于平静的成绩,依然坚定的呐喊着,张玉成能去211——!


  救命——也不知是她妈感染了她还是血缘这种东西忽然发挥了强大功效,她心里也忽然隐隐的有点期待了。


  这不,高考结束的那几天,娘俩都专心窝在一张床上,认认真真地把志愿书从厚到薄,再从薄到厚的翻了个遍。


  由于多次复习,导致养成了她后来对一些大学听名知地方水土科目简介的怪毛病。


  日子就这么紧凑的过着,高考分也终于出来了。


  “去这儿”在张玉成妈又一次掸着指头,戳着一处凹陷,雄赳赳的斜睨她时,她


  第一百次斩钉截铁的说:“不去”


  天,谁不想去那花红又绿柳还啥啥都高度发达的好地方?


  没出分前,什么清华北大211你随便说,可现在分都出来了,还有什么好选的?


  这和你拿着钱进了酒店,豪气的看完一圈菜谱后,猛然发现你的钱只够去楼下面馆买碗刀削面不是一样的吗?


  打破幻想最好的武器就是把现实撕出来给她看。


  他妈凝固了一会把书合上了,没过多久,她又把书打开了,这次她直接翻到山西,顺着代码一路下滑,最后食指轻轻一点,这一点,就点成了张玉成的大学。


  录取结果出来的时候,全家都一脸平静,不悲不喜。只有张玉成那七八十岁的老奶奶,笑得眼窝处的褶都多了十个。


  ——


  张玉成不喜欢黄河不喜欢山西不喜欢北方,已经不是一两天了。


  虽然也没什么用。


  初中的地理课上,老师讲黄河时顺带提了引黄入晋自来水工程,那一刻,班里的反应不亚于热水里滴油,该工程的什么影响作用利弊全局她都没听,只把班里同学的嘀咕尽收耳廓:“……什么玩意,黄河水?”


  “咱喝的是那又沙又黄的水?”


  “天 ,怪不得没人家南方人白呢,喝的水就不白净……”


  “就是就是。”


  听着听着,张玉成的脑里也慢慢浮现出小弟弟那黑黄干瘦的脸,为此她还琢磨过,哪天要好好看看他喝的水,是不是又黑又黄带沙子的。


  说起她弟,她就来气。


  张玉成不是独生女,她还有个小她三岁的弟弟。她弟出生那年正赶上一胎政策严得厉害,但凡在事业单位上班的,被知道了都要下岗。要这么说来,还得亏她那在水上作业的时候掉进了黑黄水的老爹。要不然,为了保他,她爹也得下岗。


  这样多好,他爹因与母亲河搏斗而英勇就义,免了下岗,拿的还是高额抚恤金。


  她这么想着,干巴巴的砸了下嘴——果然,还是笑不出来。 


  虽然自小没和他爹亲近几年,但她对那个高高瘦瘦的和蔼男人一直是心声欢喜的。


  在小时无数的梦境里,他总是欢欣的看着她。


  她甚至怀疑他弟是掐点出生的。


  从他出生,她就瞧不上他,若是他弟像她一样白白胖胖的也就罢了,嘿,恰好反了,黑黑瘦瘦仿佛一根指头就能戳倒——她当然也试过,戳倒是倒不了,只不过,他会嚎。


  从小到大,张玉成最佩服他弟的就是这点,无论大小事,他只要眼泪一涌,嗓子一开,再呜呜两句,保准全家把她围个水泄不通。奶奶妈妈自然都是训她,而且几百年了也永远就那么两句:又欺负弟弟;你是姐姐,让着弟弟;你看看你,一点姑娘样都没有……兄弟姐妹自是围着她挤眉弄眼的嘿嘿,看着他们那幸灾乐祸的样,她就在心里暗咒——笑,还笑,最好把眼给你笑没了。


  说她剽悍不像姑娘,可她从小也没受什么委屈。倒是她弟,柔柔弱弱,别说打架,自保都难。


  还有,那次,她妈为了去给她弟开什么幼儿园的家长会,让个没拿钥匙的她大冬天满大街晃悠。


  她哆嗦着路过小广场时,一群老头老太太正在那喷云吐雾的大合唱,其中几个大爷居然在唱风在吼,马在叫。她当时耳朵都要冻掉了,听见这更来气了。


  又是黄河——


  人倒霉的时候,真是喝凉水都能塞牙缝儿。


    


  ——


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,终于挨到了大学。


  大学虽出了市,但毕竟没出省,还是山西这土扒窝,还是吹着西北风,喝着黄河水,黑哇哇的订在这又荒又破的穷仡佬。


  埋怨归埋怨,走还是要走的。


  她零零碎碎的收拾完了,犹豫着给她妈打了个电话。按说别家孩子离家去上大学,家里人应该都会送吧。可她也只是握着次次啦啦的座机,伴着她妈那头工厂的杂音轰鸣,俩人对着话筒啊了半天,最后她似懂非懂其实没懂的挂了电话。


  她想她大概是知道母亲要说什么的:忙,请假要扣工资;你大了,可以了;你自小也厉害,全院小朋友也打不过你;去吧 ,妈心里念叨你平安……


  她也就去了,七七八八的杂物填进行李箱,独自走了六里到火车站,站在人山人海的大厅手足无措,挤过无数的家长和孩子,奔忙在各个窗口……


  下午五点三分,她终于上了呼哧作响的绿皮火车,由于行李箱太占地方,她只能蜷在座位上。她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铁轨,点开微信给她妈报着平安:我上车了,勿念。


  随着“嗡”的一声消息提醒,她睁开了闭上的眼睛,食指滑开锁屏,也把自己重新滑回了现实。


  她妈看起来很高兴:“真棒,我就知道你行,咱大山西的黄河娃,就是这么厉害!”


  手机上,她发了鸽璀璨的笑脸,手机锁屏,瞧着窗户模糊的景,毫无波澜。


  是啊,黄河的娃,北方的儿。


  是啊——


  她又缩了缩脚,把胳膊蜷在自己眼前,在火车的抖动中,酸了鼻子。


  

  ——


  她一度是个迷信的人,从小到大一到考试,什么幸运草,好运鱼,兔啊的是真没少转。


  因为高中时最好的朋友喜欢星座,她也就研究了挺长时间,什么向星掌管什么星座,什么星座什么性格,以及什么星座匹配什么星座,甚至未来一周某星座的运势等等等等。


  她都张口就来。


  如今,她对名字解析又开始坚信不疑,自己名为玉成,寓意艰难困苦,玉汝于成。可她偏就宿命的觉得,这名早已决定了她多难的命。


  无论她平时多活泼多大条,现在也不得不承认,她就是羡慕,就是嫉妒南方的孩子。


  一出生就是富庶之地,父母给的零花钱抵的上她每月饭钱。那里重商,孩子不必为了学习而肝脑涂地……那里景色还优美,山清水秀柳成茵,连空气都清新的发甜……那的女孩子还都白白净净柔柔婉婉典雅大方,一说话温柔的都能掐出朵花儿来。


  她自小喜欢看书,爱惨了那烟雨行舟,江南丽人。她是多么希望自己就是这样的人,从小身在——这样的地方。


  她又看看现在的自己,轻轻笑道——在南方,像她这么的,恐怕会笑掉大牙吧。


  

  ——


  大学生活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,不仅要写作业好好学习还要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。她每天混在各种事情里,忙的脚不沾地。


  某日,在她又一次忙的头晕眼花而找不到回去的路时,终于碰见了温如玉。


  温如玉人如其名,长得白白净净,是个美丽的南方姑娘。她与她同在学生会做事,只不过温如玉向来安静不怎么说话,何况她俩不是一个小组,平时值班也都碰不到。


  她都不确定对方知不知道她俩是一个部的。


  张玉成面上笑得灿烂:“同学你好,路过吗”不管她认不认识自己,只要话一出就会拉进距离,前世今生的话题就好唠了。


  一头碎发飘散的温如玉也浅浅笑道:“你好啊”


  语气平静并无什么意外——


  张玉成愣了愣:“我们——”


  “我知道,咱俩一个部的”温如玉眨眨眼又说,“再说你这么出名,想不知道你都难。”


  张玉成凝固了——她很出名,她怎么不知道?


  温如玉一面把走偏的她拉回正轨,一面解释道:“对啊,可能是因为你平时参加活动多,还得过奖。”


  张玉成不太好意思的咬咬唇,解释道:“额…其实只是平时积极罢了,不论擅不擅长都参加……”


  “你是北方人吧”温如玉突然问了她一句


  “是啊——”张玉成答着,心里一咯噔,她是说什么话突然让人识别出了吗?她的地域特征有这么明显吗?


  她一面讶异温如玉眼光的毒辣,一面心里暗自难过。


  “真不错啊,我看你就像——我也是北方人呢”温如玉笑得脸庞漾起两个小酒窝。


  “??”张玉成听完她的话后,差点定在原地:“你,你是北方人?”


  脑里固有的一根弦忽然崩紧了——


  她差点磕巴起来:“你,你不是是广州人吗?”


  “?啥”温如玉惊异地看着她“我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黑龙江人啊!”


  说完她还自语道:“难道我不像黑龙江人吗?不对……那连北方人都不像了?”


  张玉成现在也是一团乱麻,于是乱七八糟的说:“额——感觉吗,就,你平时白白净净……安安静静啥的……”说着说着,张玉成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。


  一旦心里的山体虚幻了 ,那从前种种真实也形同虚设。


  “……”温如玉拧眉沉默了一下,然后歪头道,“你是不是对南方人有啥固有看法?”


  她看了眼张玉成,无奈的解释:“我全家都黑,就我白些,可能我是……基因变异啥的吧,至于我为什么平时安安静静不说话——”


  她一脸要命似的看着我:“亲——我是外语系的,外语系作业有多少就不用我重复了吧,然后我还是技术部天天要汇总东西……不是,你觉得我还有时间说话吗我——?”


  “……”张玉成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咂了咋嘴,只好尴尬一笑。


  “感觉你对南方人真的有什么虚幻滤镜哎”温如玉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我,“不对,你为啥那么肯定我是广州人?”


  张玉成一愣,赶紧说她值周时看见成员登记表上写的她是广州人。她下面还写了个黑龙江……说着说着,她忽然明白什么似的顿住了。


  “……那你可能看串行了”温如玉认真道,“我室友就紧跟在我下面写的,她才是个广州人,地地道道的南方人。她还是个少数民族,懂很多语言。”


  “等等……你室友叫什么?”张玉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倒。


  “啊,王小小呀。”


  “!”张玉成一下想起来了,啊,是那个女孩吗,那个说话做事高冷霸道,豪气无敌,长的高高瘦瘦的……


  “……小小呢,是我们宿舍最文静的,那才是真的说话办事安安静静。”温如玉说着说着忽然瞥到了眼神逐渐黯淡的张玉成,幽幽道,“你不会一直觉得她高冷豪放酷炸天吧?”


  虽说张玉成不想承认,但事实确实如此。


  温如玉见此也不知再说什么了,只好叹了口气道,“罢了罢了——姐妹啊,我劝你一句啊。”


  “你又不像我学理的,你可是个正经文科生啊,你们政治不最讲究全面客观辩证的看待问题吗,你这——唉”


  她没说的那些,张玉成也是懂的,她看东西太片面太虚幻太主观一意孤行——


  也不知是自傲还是自卑。


  她不知自己究竟用什么心理蒙蔽和扭曲了真相,不听不看全部实物,偏对虚而片面的东西上心。


  不知在逃避什么。


  又或者,好像是在逃避真相,其实是在逃避某个自己?


  “……记得再看看政治书啥的,要全面客观的考虑问题。”温如玉临走时,恨铁不成钢的说道。


  

  ——


  回到宿舍后,她想了想温如玉的话,忽然想起初中的一件事来——


  她拨通了初中好友李雯的电话,电话很快接通,那边窸窸窣窣了一会,才听到李雯略带沙哑的声音:“……稀客呀,什么事?”


  她看了下表,下午两点。


  “也没什么事,你先睡吧”


  “不用,正好起了——”李雯打了个哈欠继续说,“说吧,啥事——”


  “你要真没点什么事,那是绝对不会主动联系人的。”


  是吗,被她这么一说,她仔细想了下,好像还真是。


  她做事无论大小都喜欢亲力亲为。


  唉,张玉成心里顿时泄气一处,究竟还有多少东西是被她狠心蒙蔽不去看,不愿觉察的呢?


  张玉成缓和的笑了笑说,“就是想问问, 你初中的地理笔记还在吗?”


  “……”电话那头无声了一会,李雯幽幽道“张玉成啊,还是你厉害,都大学了忽然和我要初中地理笔记。”


  张玉成暗叹口气,正要解释,李雯又说,“先说你要看什么内容吧,我有个朋友好像是地理专业的。”


  “……引黄入晋那部分的各种利弊作用”她想了想又说,“要全面的那种。”


  “利弊不就已经全面了吗,再说那要什么笔记——”李雯懒洋洋的说,“老师当时就提了一下,也不是什么考试重点”


  “至于细节你上网查吧,肯定全”


  ……


  挂了电话后,张玉成开始上网查“引黄入晋工程的作用”:


  ……


  ①彻底解决市区供水问题


  引黄北干线工程设计年引水总规模5.6亿立方米,近期年引水规模为2.96亿立方米,其中向我市年供水1.7032亿立方米,日均供水超过46.66万立方米。市引黄净化水厂近期设计规模为日供水40万立方米。


  ②地下水“休养生息”


  我市干旱少雨,多年平均降雨量400毫米左右,全市多年平均水资源总量为9.51亿立方米,人均占有量不足全国平均值的八分之一。市区人均水资源占有量仅有81立方米,占全国平均值的3%,远远低于国际公认的人均500立方米的严重缺水界限。我市因此被列入全国110座严重缺水城市之一。


  ③生态名邑有灵气


  水生万物,有水才有灵气。


  ……


  认认真真划下来,她居然有点释然的开心,开心自己写类似地理大题时没有太片面虚幻,看来——自己还有点救。


  温如玉说的对,她是个文科生,引黄入晋涉及的很多地理名词,大部分作用她在其他水利工程题里见过,做过。


  其实大概都是知道的 只是她一直不愿正视,承认和细挖罢了。


  她一直拿自己没看过当挡箭牌,用它藏着自己对黄河对家乡的不满。


  她看不起家乡的贫瘠,看不到家乡风土的悠久与旷远,看不到一切璀璨只当它为粪土。


  她甚至忘了,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,是华夏文明的摇篮,是与尼罗河,幼发拉底河并驾齐驱的先驱河流。


  当然,还有她一直深埋心地不愿正视的,对自己的不满与自卑。


  如果说她在心里跟黄河过不去 ,不如说是和不堪的自己过不去。


  当看不到己出之地的优点,否认一切伟大的时候,她已经在自卑了。


  她只是不承认。



  ——


  学委最近找过她。


  学校要举办“最美家乡演讲大赛”,每班强制必须报十人,因为还缺人,学委看她平时参加活动挺积极,于是想让她报名。


  “最美家乡演讲大赛”活动含金量很高,她本是想参加的,写写谈谈江南水乡的袅袅婷婷,岂不妙哉。


  可是,写作老师说过,真材实料,真情实感才是好文章,选材就应选真实典型新颖扣主题的材料……


  写作课的老师她是极喜欢的,年轻漂亮又自信可爱,讲的课也生动实用可操作性强。


  听人说,她还是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,却在广州江苏读完硕博后又回到了山西当大学老师……


  她第一次听人说这事时,她还替老师感到有些可惜,可如今再想起来,倒也没什么。


  家乡的根家乡的魂,凝在呼吸间,喝在水里,走在路上,点点滴滴,望眼欲穿 。


  她现在也想明白了,从不是家乡的错,是她的问题。


  一叶障目,盲目崇拜。


  她就是个不识千山雪莲的庸人。


  她甚至忘了,五千年历史看陕西,三千年历史看山西。


  她全过滤掉了。


  “……”想到这里,张玉成呼了一口气,点开微信,找到了学委的头像,开始打字:“我报。”


  学委似乎很惊讶,因为还有一天就要截止报名了。


  她倒是没什么,说干就干,一上完课,她就立马回到宿舍开始查相关范文和资料。


  其实对于家乡,她是再熟悉不过的。但上网查,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客观全面的看家乡,尤其看看她的好。


  但十几篇文章看下来,皆是讴歌黄河讴歌祖国的华美文章。怎么说呢,辞藻句子都是十分漂亮的,但看着却总觉得好像缺了东西,觉得假。


  她思索了一下,又点开百度一点一点的查。从自然到人文,从民俗到经济,从褐色大地到芸芸众生。他们有黄河滔滔泄至古铜色的山川肌理,也有历史风云中凝固的万千朴至名遗;他们有嘹亮粗犷的山西梆子,也有黑色矿石铺运全国的底气;他们有西北风的肆虐与黄沙漫天,更有北方人铸在骨血里的奔豁与不服输……


  点点滴滴,都是家乡。


  何处望家乡,满眼家乡满心欢,再无人阻我望家国。


  下午四点十分,她写完了演讲稿。


  

  ——


  演讲很顺利。


  她没有再像往日那般,通篇华美古意生花,只是写了最贴近她的日常琐碎。


  “我的家乡很美,它在山西省**市*县”


  “……尽管不富裕,但不影响我对她的真心赞美”


  “……春夏秋冬,四时不同,又因景不同而五味皆有……人生无味不在油盐酱醋茶,反在玲珑七窍心。”


  “记起我……”


  写演讲稿的时候,她还写了弟弟。


  那些本忘记的,却记着的。


  高中因为要住校,一星期才回一次家。那是她第一次离家,也是与家人第一次需要分开才能得到团聚。


  那次她快到家时,她妈给她打了个电话说,你弟弟在站牌那接你了。


  ……她听到时还一下有点恍惚,其实她从初中起就不再与弟弟斗气了,倒不是出于什么神圣伟大的理由,只是她觉得长到这个年龄应该这样做,她在完成任务,她只是想让人看到——我心胸宽广,我比弟弟强,我给爹争气了。


  她不知在这些年的和平里,弟弟是怎么想的,但她是真的心虚。


  她下车的时候其实有些忐忑,她真怕看到空无一人的——


  可她的双脚刚踩稳台阶,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已从座椅上站起来,不大不小的叫了她声:“姐”,


  她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高大身影,忽然有点恍惚。啊,她的弟弟,那个黑黄的小男孩,居然也长这么大了。


  当他瞧着自己时,有一时恍惚,她甚至觉得是父亲回来了。


  “姐?”她弟又唤了声,有点欣喜有点激动,“你回来了”


  “是啊”她应着,半喜半惊,手足无措,“……谢谢”


  她弟没说话,慢慢走过来和她“……走吧。”


  她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出了站牌。


  她想起来了,忽然都想起来了。其实她俩,早在她小学五六年级时就不再打架了。


  她自当是自己佛了,觉得没意思了。其实也是终于,渐渐懂得了姐弟情分一场的不易。


  那天,他们就那样肩并肩的,五言的走着。就像最后一次和好那样——


  在昏黄雾色中。


  一步两步,走在一起。


  血浓于水。


  

  ——


  放假的时候,她专门去看了黄河,当她光脚踩在河岸松软的黄泥上时,一切无端的呐喊都随水而逝了。千百年来,无数名人因黄河激荡作诗赋无数。可无论哪篇,都不及近在眼前最直观的看见。


  她看着黄河滚滚波涛无数,奔跑向远方。她依旧混浊而黄沙四起,但永远是这样的的鲜活,跳动,坚毅,水珠四溅,勇往直前,澎湃激昂。


  直观的震撼。


  自然总是伟大的,你只需调动五感去听,去看,去想,去触 去品,与她对视,坦诚相待, 去极力张开双臂去承接对灵魂的洗礼与震荡。


  人的渺小,只有在直视自然伟力的时候才会发自肺腑的承认。


  她于是回想着从前种种,她笑了自己的愚蠢。


  讨厌黄河啊——


  呵,黄河是从不会在乎蝼蚁对她的看法,人总会无数次出生和死去,但她却是永恒。


  她会永远奔腾,无惧于千百年的战火、大小变革,日月斗转里她只默然的庄严的流淌着,岁岁年年。


  但她是她,她还在生长,跳动,尽管这在黄河看来是微小的,甚至是不足去看的。


  她稳稳站立,面对黄河脚踩黄土。来自脚底的厚实土地一点点地带给了她力量,让她英勇无畏,让她果敢顽强,坦然大方。


  她终于感谢她的过去,这使她经验丰富,待人真诚,情感多样。


  她终于庆幸,黄河——那些滚烫,热烈,伟大的黄水里蕴藏着中华民族历经沧桑仍顽强不屈的民族精神,大大小小点点滴滴全都不知不觉凝固在血脉。


  那是黄河母亲的福赐。


  从此,她无坚不摧。


  像无数先辈,像她的父辈。


  

  ——


  大学快毕业时,他们拉了十几个人出去吃饭喝酒。


  酒杯碰撞和烤串飘香里,有聊大小囧事的,有成双成对秀恩爱的,也有三三两两感慨人生的。


  一年又一年的花开花败,有伤心有高兴有不甘有平静。


  她托着腮看,当年的班长已不再是单纯的少年,团支和学委也老成太多。她的同学也都在时间的打磨中,从青涩到稳重。


  体委小谷又开了一瓶酒,醉醺醺的要人们再喝,山老杨忽然夺过他晃晃悠悠的酒杯让他缓缓再喝。


  那边的人们还在唱着陈旧的歌曲,玩着早已不时新的桌游。


  一阵风过,不知谁忽然聊起了以后的打算,一阵啤酒冒泡后,人们慢慢说起来。酒杯碰着酒杯的起哄。


  有人说着细碎家里安排,有人浅谈着蓄谋已久的计划,有人要八百里的飞机高铁坐,有人要穿蓑衣回去坐坐小黄牛……


  轮到她时,她咧嘴一笑,露着八颗牙。


  那笑好像风吹过家乡的白杨叶子,响得哗哗:“我早想好了。不走了,就待在山西。”


  她说的时候,像一碧万顷的天气,朗敞着明镜着。


  “咱师范生嘛,到哪不是教育?我就准备去教咱母亲河哺育出的娃娃们。”


  大家听后一愣,互相觑着,随后便相视一笑,就好像——提早就知道了什么似的,于是张了张嘴没说什么,又碰着瓶子邦邦恭喜。


  明白的会明白,清醒的永远清醒。


  张玉成看着他们笑出了声。


  彼时,夜风轻轻,树影暗移,有无形的河在她身上流淌。


  他们于是又开了一箱酒,她随手拿过一瓶一饮而尽,仰头“咕咚”时却模模糊糊听到了黄河的咆哮,那震颤的声音大步的跨过一座又一座山头,响彻在大大小小的心田。


  从此生生不息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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